文化|文珍 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自由抵達堅固的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余雅琴 日期: 2020-12-20

編輯說她在《寄居蟹》里看見了自己。文珍笑問,你一個都市文青,這是跟誰共情呢?她說:“我沒去過三和,我沒掉進過地底,但我也當過無業(yè)青年——我是在同一種軟弱,同一種逃避,同一種下墜的欲望,讓人生摔個稀爛的沖動,和寄生者的虛弱與貪婪中認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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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撰稿 余雅琴 發(fā)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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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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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文珍是在北京的一家書店。新書《夜的女采摘員》活動上,她和作家阿乙對談。印象里文珍的文字里總有種冷冽犀利氣質(zhì),本人卻給人強烈的俏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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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讀者提問:“請問書名‘女采摘員’是采摘草莓、采摘蘋果那個意思嗎?”文珍笑答:“差不多吧,都是勞動的過程?!爆F(xiàn)場主持人蕭歌補了一句:“看到書名,我就想象出文珍在夜里拿著一把大剪刀出門準備采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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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談一笑,很容易打消和她說話的緊張感,讓人忘記眼前的作者是首個獲得老舍文學獎的80后作家。文珍也曾獲華語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上海文學獎等若干獎項??瓷先ノ撵o,講起話來很自信,少女時代當過學霸的她長大后寫作事業(yè)也相對順利,不像遭過大挫折的樣子。當然,若是看過她的小說,又會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因此有人形容她,“文筆像張愛玲一樣狠”,但“對人物的體恤則像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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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文珍誰也不那么像。十來年里,她出版了四部小說集、一部詩集、一本散文集,也有作品散見文學期刊,真的有種隨時“采摘”文字的狀態(tài),她學會了在文學中安放自己的軟弱和敏感。她的文字充滿情感,總有不盡幸福的人和事,不完滿的感情和遍體鱗傷的人,但她始終帶著慈悲,“表面的失序世界背后,仍然存在著更多、更堅固的美,它讓我們繼續(xù)愛人及人所棲居的世。努力面對糟糕的事,并試圖做點什么,改變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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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女采摘員》是文珍的第四本小說集,從動念結(jié)集到最后出版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里面最早的一篇是2010年的,而最新的一篇寫于2020年1月。其中一些作品她曾藏在豆瓣日志里不打算給任何人看,可過了很多年發(fā)現(xiàn)“放進集子也很合適,它們就好像自己被磁石吸引,集結(jié)在了一起”。對文珍來說,“這本書肯定也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有我的少作,有我青澀的部分,但也正是這些部分會讓我想起,我為什么會喜歡寫,為什么會一直堅持寫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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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文學不說,文珍是生活里別人很愿意和她做朋友的類型。她有三只貓,喜歡旅行,去過很多地方。她有時會因為社會事件憤而在網(wǎng)上發(fā)聲,有時又因為怕帶來適得其反的影響而刪掉。她在小說《烏鴉》里提到,因為一本報道“蟻族”的非虛構(gòu)作品,整個唐家?guī)X被拆,無數(shù)人流離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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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約的地點沒有選在咖啡館之類的地方,而是文珍在北京文聯(lián)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也很好玩啊?!蔽仪巴幕蛟S就是文珍這句話,一個辦公室都透著“好玩”的作家是什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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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晚天氣已經(jīng)冷了,辦公室不大的空間滿目都是綠植,文珍一周來打理一次,一邊是書柜,一邊是桌子,桌子上排著一長溜茶具,干干凈凈。我們就著奧利奧餅干和一泡白茶,聊起了她的文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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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從一位文壇前輩老師的追思會上離開,眼圈有點發(fā)紅,“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現(xiàn)場很多人都哭了?!庇谑?,我們便在一個有點傷感的氛圍中,開始討論《夜的女采摘員》,一本關(guān)于“夢境、小孩子、女人、動物和鬼魂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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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終于不再害怕被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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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的小說始終保持著對小人物遭遇的共情,這與她的成長經(jīng)驗分不開。她出生在湖南,成長于深圳,父母是第一代去深圳工作的高級技術(shù)人員。她小時候被放在奶奶家長大,做過“留守兒童”,那陣子成績一落千丈,唯一沒有丟下的愛好就是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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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時,文珍卻陰差陽錯考入中山大學讀金融專業(yè),并開始課余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和不斷創(chuàng)作。對她來說,“寫作的初衷或許因為懦弱與孤獨感,覺得在現(xiàn)實世界不被理解,覺得文字比語言更可以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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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刊物寫散文和小故事,也是中山大學逸仙時空BBS活躍的作者。作為文學青年,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同道卻很少,金融課業(yè)壓力極大,每到期末就活在掛科的恐懼里,同學們即便要好也總覺得她是一個異類,隨手給舍友推薦蘇童的《米》也會被戴上有色眼鏡:“你怎么推薦我們看黃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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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80后,她不諱言自己寫作之初曾受到杜拉斯乃至安妮寶貝的影響,“我們這代人很多人都看她們,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蓖瑫r,因為熟讀張愛玲,她亦受港臺文學影響很深,看過黃碧云、西西、李碧華、曹麗娟、亦舒、朱家姐妹的很多作品。至今,從她使用的一些詞語依然能看出這部分閱讀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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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受到文學趣味的影響,文珍認真考慮過出國讀書,“準備考研時同時申請過香港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主要打算研究的方向是LGBT文學和港臺文學,但后來考上北大,就沒有再等港大的offer。如果選了港大,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出國做研究,不一定寫小說了?!蔽恼淇忌系氖潜本┐髮W中文系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向,有點類似創(chuàng)意寫作的前身,學制三年,是學術(shù)碩士,屬于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下面的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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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中文系一直宣稱不以培養(yǎng)作家為目標,基本上還是一個做學術(shù)的氛圍。但因為成為“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向的第一個研究生,文珍獲得了在那里為數(shù)不多的專門寫作的合法性。當時,北大學者邵燕君做了一個“當代最新作品點評論壇”,徐則臣、李云雷等人都活躍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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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每次討論都差不多要六個小時,從下午1點到晚上7點。也是在這樣熱烈的氛圍中她開始大量閱讀當代文學,同時隱隱感到寫作的壓力,畢竟不管發(fā)表了什么,都會被大家“不客氣”地點評一番。彼時大家寫作的主流還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文珍帶著港臺文學的影響,身處其中難免水土不服,花了不短的時間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語言。整個碩士階段,文珍除了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發(fā)表的《找鑰匙》以及在《人民文學》的《果子醬》等少數(shù)短篇,其他時間都在焦灼于究竟可以以怎樣的作品取得碩士學位。最后她交出來的答卷是中篇小說《第八日》,并獲得2009年第二屆“西湖·新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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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的寫作首先要解決表達欲的問題。文珍在北大的表達欲被部分壓抑了,畢業(yè)后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作為職場新鮮人,反而沒人再注意自己所學專業(yè),她獲得一種久違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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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承認自己是一個非常喜歡說故事的人,小時候?qū)懼苡浘鸵呀?jīng)開始虛構(gòu)故事,現(xiàn)在依然對虛構(gòu)樂此不疲。若說有什么變化,大概就是句子越寫越短,情節(jié)看似越發(fā)“平淡”,這也許是和年齡、階段相關(guān),她接受并喜歡自己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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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寫到第四本書,她才坦言感受到一種“真正擺脫了最初的原始表達欲之后的自由敘事”。她在書的后記寫道,“里面的主人公和故事,大部分都離我的生活更遙遠,也正因距離的拉大,反而令我得到了空前虛構(gòu)的樂趣:很多時候需要調(diào)度全部想象力,無限逼近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譬如說,烏鴉的一生,郊區(qū)女工的傷心羅曼史。(而)最大的自由也許是,寫作者本人終于不再害怕被對號入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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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兒童的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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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也會是未來一部長篇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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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擅長描寫生活中“小規(guī)模的蕩氣回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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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她的小說是從她的上一本小說集《柒》開始的?!兑管嚒分v述一對夫妻在丈夫罹患絕癥后的一次遠行。此前,他們的感情因丈夫的出軌差點破裂,又因丈夫提前到來的死亡重新煥發(fā)出激情?!赌琳摺穭t是關(guān)于學院里富有才華的女生愛上自己老師最終幻滅的故事。彼時這些故事還是在相對集中的一個時間里完成,反映了文珍在一個具體時間段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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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的女采摘員》因為選取篇目跨度較大,體現(xiàn)出相對完整的文珍個人寫作的脈絡(luò)?;乜催@些作品,文珍覺得現(xiàn)在自己對沉重話題的處理可能有一些別的想法了。“我想寫得輕盈一點。開心一點。我一直不那么喜歡寫生死?,F(xiàn)在覺得可以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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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盈是藝術(shù)上的追求,文字背后卻是沉重的現(xiàn)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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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最偏愛的是開篇和結(jié)尾的《小孩小孩》與《雷克雅未克的光》?!拔彝ǔ炎约浩珢鄣姆旁诩拥囊活^一尾?!缎『⑿『ⅰ泛腿跽叩幕ハ嗍刈o有關(guān),也是因為這本書,有評論者確實開始注意到了我作品中一個保護者的同主題變奏?!独卓搜盼纯说墓狻贩旁谧詈竺?,其實這篇褒貶不一,不像《小孩小孩》或《刺猬刺猬》得到了很多讀者的偏愛,但里面藏了我曾作為留守兒童的一個心結(jié),而那個心結(jié)恐怕也會是未來一部長篇的起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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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小孩》寫生活不甚如意的“大齡女青年”小林和外婆家鄉(xiāng)農(nóng)村親戚家有點殘疾的女孩依依之間的故事。小林曾被外出打工的父母拋給外婆,成年后陷在多年前一段感情里走不出來;依依同樣缺乏父母的關(guān)心,不被重視……大年初二的一次下鄉(xiāng)回家,讓小林和依依之間形成了隱秘的共同體,她們都是文珍筆下“沒有被好好對待過的孩子,稀里糊涂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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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克雅未克的光》則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貫穿,用一個夢境暴露出女主人一段不愉快的童年往事:12歲時父母下海,自己被丟給祖母,遭遇嚴重的體罰,曾想過離家出走或者自殺……多年后看,這些傷害并沒有輕易消退,孩童時代隱秘的記憶成為日后生活里持續(xù)隱痛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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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故事,我沒有問文珍有多少真實的成分,但毫無疑問,“留守兒童”成為她作品的一個重要母題,她從那個被父母留在小城的女孩出發(fā),走了很遠的路,堅持把沿路的風光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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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我理解文珍所說的,如果非要在她小說里尋找原型,她更愿意自己是烏鴉,是狗,是黑熊,是刺猬。一個人就是一座小型動物園。動物們的種種孤獨、恐懼、天真、狂喜,全都和她有關(guān)?;蛟S,比起一些人,她覺得動物更可親,因此把美好愿景寄托在動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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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工人生活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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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住在女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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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文珍要比她筆下的人物幸運不少,她很快就被接到了父母身邊。因為他們工作的原因,文珍有段時間就住在工廠里,曾經(jīng)和女工們同住一個宿舍,這讓她對工人有了一種天然的親切感。至今她還記得,當時的一些高級技工是如何在宿舍閱讀王朔、王小波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肮と艘沧x書的,而且不光只讀《平凡的世界》?,F(xiàn)在有抖音快手了,可能讀書的人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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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經(jīng)歷也被她轉(zhuǎn)換為了小說,作為整本小說集中最新的作品,《抵達螃蟹的三種路徑》讓文珍花了不少心思,在寫作時改了無數(shù)稿。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命題作文——一口氣寫了三個關(guān)于螃蟹的故事,彼此并不搭界,但共存于螃蟹這個意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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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是敏感的動物,它們身體柔軟所以需要厚重的軀殼,卻沒有人知道一只螃蟹成長的過程要經(jīng)歷多少次兇險,它每一次蛻殼都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其中,《相手蟹》關(guān)心的是城市中產(chǎn)高知男同性戀者的孤獨;《大閘蟹》講述北漂男女無疾而終的愛情;《寄居蟹》則直接表現(xiàn)了“三和大神”的生活。這些關(guān)于螃蟹的故事跨越了半個中國,從北京某高校到南中國的人才市場,從三里屯到富士康,看似沒有直接聯(lián)系,卻共同構(gòu)建起對當代中國人處境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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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去過好幾次三和市場田野調(diào)查,就在招工大廳里坐著聽來來往往的人之間的交談,也有人會過來問她需要什么樣的工作。《寄居蟹》寫一對男女在一個叫作“五隅”的地方相愛,他們沒錢了就打零工,餓了就是“掛逼面”,后來女孩成了未婚媽媽,漸漸地和男孩失散。在人才市場,女孩總是不難找到工作,這個年輕的媽媽卻丟失了自己的身份證,她和孩子都沒有身份,不敢回家,成為被拋棄和遺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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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結(jié)尾落在文珍2014年底在富士康工廠里看見的真實場景,那時候,正是富士康十三連跳、輿論沸沸揚揚,文珍在廠區(qū)里看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拿著刀沖在大街上,他臉上笑嘻嘻,沒有要攻擊誰,隨手用刀敲擊著墻面,顯然是瘋了……事后文珍一直在想,如果這時候有附近的工友被誤傷了怎么辦,如果是一個女人呢?也許就是對這個刺激性場景的念念難忘,文珍在六年后寫出了《寄居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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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說:“很多個體遭遇,不僅僅是經(jīng)濟收入的問題,而是人在其中活得不像人。你想想看,每天規(guī)定好了幾點要做什么,甚至連上廁所都要兩個人相跟著互相監(jiān)督,不能超過固定的時間。富士康號稱條件好,是給職工安排了游泳池的,可在流水線上工作一天的工人回到宿舍,可能就想睡覺,最多打打游戲。他們沒力氣游泳,那玩意兒形同虛設(sh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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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的編輯說,她在《寄居蟹》里看見了自己。文珍笑問,你一個都市文青,這是跟誰共情呢?她說:“我沒去過三和,我沒掉進過地底,但我也當過無業(yè)青年——我是在同一種軟弱,同一種逃避,同一種下墜的欲望,讓人生摔個稀爛的沖動,和寄生者的虛弱與貪婪中認出了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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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本書封面印的文珍的詩句,“微弱嘆息的匯流,灰燼中心的黃金眼淚”,她的故事試圖把每個在夾縫里掙扎的人從塵埃中打撈出來,將這些卑微者生存其間的困境用工筆描摹給我們看。一邊是身處首都的文化工作者,一邊是被時代棄絕在大城市郊區(qū)的邊緣人,文珍用微妙的筆觸讓若干不同族群的命運同時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或許也是文字微小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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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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