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事先留出余地的錯誤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聶陽欣 日期: 2020-09-10

他等這場庭審快二十年,我難以想象他當(dāng)時的心情

本刊記者 聶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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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聽到張玉環(huán)案的經(jīng)過是在法院里,一塊直播屏連接著再審法庭的現(xiàn)場,畫面分割成幾小塊,鏡頭分別對著審判長、律師、檢察官和張玉環(huán)。庭審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輪到張玉環(huán)陳述時,他濃重的地方口音、急促的語調(diào),令我身邊從開庭就奮筆疾書的記者們一度放棄了記錄。不發(fā)言時,張玉環(huán)把手放在雙腿上,身體前傾,安靜地坐著,連姿勢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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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來采訪時才發(fā)現(xiàn),張玉環(huán)能說普通話,只是在庭審的時候,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達(dá)。他等這場庭審快二十年,我難以想象他當(dāng)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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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結(jié)束后,比較明確的是,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張玉環(huán)有罪。由于缺乏案件報道的經(jīng)驗,我想搞清楚“張玉環(huán)到底是不是兇手”,仿佛只有確定了他不是,我才能夠繼續(xù)下去,否則就失去了敘述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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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幾天里,許多不同立場的人,從他們的視角向我說起案件的經(jīng)過。一樁無人目睹的案件、二十年的時間,足夠使這個故事變得枝蔓橫生,也可能在村民中滑向獵奇的討論。我像在看一部剪輯糟糕、敘述混亂、沒有結(jié)尾的懸疑片,分不清哪些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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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過后,我沒跟張家人提前聯(lián)系,去了張家村。沿著泥濘的山路去往水庫的時候,我還在和律師確認(rèn)案卷上的照片和細(xì)節(jié),思考雨夜在這條路上作案的可能性。當(dāng)我找到那間瓦片坍塌、門牖大開的破舊小屋,張玉環(huán)的母親,一個白發(fā)、駝背的老太太,從旁邊緊鄰的水泥房走出來,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記者來訪,得知我的目的后,將我?guī)нM小屋,介紹每間屋子原來的模樣和用途。她任由這間屋子自行老舊而不加干涉,怕毀掉能證明張玉環(huán)無罪的證據(jù)。她也不搬去城里住,要等張玉環(huán)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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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子跟旁邊新修的瀝青路和水泥房格格不入,像被拋棄在過去的時間里,一如張玉環(huán)的人生,而他的母親,即使住在新筑的房子里,也緊攢一間舊屋不放手。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對真相沒那么執(zhí)著了。這個案件本身就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一個人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被指控,以至于申訴無門,足夠使司法為之蒙羞,令每一個普通人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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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造成的結(jié)果是,一個人的命運被草率地打斷,一個家庭突然被抽去主心骨。二十多年后我能夠去清晰記錄的事情就是,這個人是怎樣反抗的,這個家庭是如何重新立起來的。我甚至很難去追尋冤案為什么會產(chǎn)生——當(dāng)年的辦案人員,有的已經(jīng)去世了,有的離開了,唯一還在當(dāng)?shù)毓蚕到y(tǒng)的,在電話里平靜地拒絕了我的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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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的司法人員真的對案件沒有懷疑嗎?我在采訪中被提醒多次的一個事實是——在上世紀(jì)90年代的農(nóng)村,殺死兩個男孩,這樣天大的事情,最后嫌疑人只被判了死緩,“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受訪人點到即止。所以,這次改判,似乎更像是用漫長的時間來磨平錯誤的蓋棺石,讓它在被掀開的時候,不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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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痛苦依舊真實存在,我問張玉環(huán)之后想做什么,耕地還是四處去看看?他說:“我還想做木工,可是我手藝已經(jīng)沒了?!彼涡∨審堄癍h(huán)給她一個擁抱,張玉環(huán)回避了,他意識到這樣做已經(jīng)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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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女內(nèi)心也是撕裂的,她對我說了很多她改嫁的心路歷程,試圖解釋為什么她在深愛張玉環(huán)的情況下會接受另一個男人。其實我很理解,每個人都在被疾病和衰老推著向前走,你沒法一直抓住一個被停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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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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