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劉小東 直到目前,紐約疫情我全程在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20-08-13

他更愿意說的還是美國邊境小鎮(zhèn)Eaglepass。他畫警察局長,畫他的家人和同事,前前后后,畫了一個多月。美國電視里疫情報道甚囂塵上,但局長絕口不提這茬。等到全部畫完,劉小東忍不住問他:你應該知道中國的疫情,為什么你還跟我一起喝啤酒?還和我擁抱? 警察局長聳了聳肩膀: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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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愿意說的還是美國邊境小鎮(zhèn)Eaglepass。他畫警察局長,畫他的家人和同事,前前后后,畫了一個多月。美國電視里疫情報道甚囂塵上,但局長絕口不提這茬。等到全部畫完,劉小東忍不住問他:你應該知道中國的疫情,為什么你還跟我一起喝啤酒?還和我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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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長聳了聳肩膀: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新聞是一回事,可是生活,我的朋友,生活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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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蒯樂昊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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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信頭像上,劉小東戴頂灰色呢帽,立領(lǐng)黑大衣,黑褲黑鞋,個子不高,像是黑幫電影里某個話少戲份卻重的角色。在他前面,一條黑色的狗子松了拴繩,迫不及待要奔出去撒歡兒,已經(jīng)領(lǐng)先他半個身位,于是他也緊趕著跑了起來——畫面上,六條黑色的細腿騰空了五條,一切都在動態(tài)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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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jīng)繞著地球到處寫生畫畫,“哈瓦那就是一骷髏,背景是極其絢麗的藍,美到你無法形容……紐約是黑色的,在那些摩天高樓下穿行,人就像走狗!”之前接受采訪時,他這樣描述過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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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依然是足夠復雜而迷人的城市。對于劉小東來說,紐約有特殊意義,1993年,他跟喻紅在紐約結(jié)婚。他們穿著白西裝白裙子,像一道拱門那樣在紐約街頭高舉著牽手,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英姿勃發(fā),像被照亮了。這是紐約,走進這里,就是走進全世界的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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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因為疫情,他被困在紐約,好幾個月過去了,苦等不到一張回國的機票。陪在他身邊的還是喻紅,以及他們業(yè)已成年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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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苦刷新聞,還能做什么呢?他以西村的居所為圓心、兩公里為半徑,在街頭散步、拍照、畫畫。照片里的紐約街頭曾經(jīng)空無一人,這是前所未有的。后來人們重新走上街頭,帶著口號、標語和他們內(nèi)心的不平之氣。他看經(jīng)典美式情景劇《老友記》,冀望能夠通過臺詞提高英語水平——《老友記》里那個象征著城市公共客廳的、名為“Central Park”的咖啡館,也懷舊地折射出一個美好時代的舊日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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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沒有海岸線,陽光明媚的時候,New Yorker們跑到中央公園的草坪上裸曬,仿佛他們置身沙灘。男人脫掉上衣,女人只著比基尼。大片高飽和度的櫻草綠之上,白人和黑人的不同膚色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他畫下這一切,并想起馬奈筆下《草地上的野餐》。然后他買菜,做飯,在唐人街,在超市門外,老老實實地排著安全社交距離的長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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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在疫情中畫的這批小水彩,在里森畫廊(Lisson Gallery)舉辦了一場線上展覽——線下展覽暫時是沒戲的,在街頭抗議運動之后,許多沿街的店面都用木板牢牢封住了櫥窗,從下城一直延伸到中城,這其中也包括畫廊和藝術(shù)機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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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跳過那堵墻,我就會抓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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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這次疫情,到目前為止,我全程在場,一天都不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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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劉小東接受了美國達拉斯當代美術(shù)館的一個項目邀約,要在美墨邊境“特朗普起墻的地方”,做一些關(guān)于邊境主題的創(chuàng)作。當時他走訪了得克薩斯州的美墨邊境線,篩選出不少適合創(chuàng)作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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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達拉斯,緊挨著邊境有個小鎮(zhèn),名叫Eaglepass,也就是‘鷹飛過小鎮(zhèn)’,我在那里認識了一位警察局長,他非常友好,我想畫他和他的家人,以及他身邊的一群警察朋友。當時我跟他約定:一年以后的今天,我會再來,來畫你們。他說:那太好了,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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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8日,劉小東從歐洲抵達美國,來實踐自己一年前的諾言。他沒能預判到的是,當時中國國內(nèi)已經(jīng)開始暴發(fā)疫情,武漢也在五天前實施了嚴格的封城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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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飛過小鎮(zhèn)的警察局長和他的朋友們對疫情心知肚明,電視機里每天同步報道不斷,但是他們中誰也沒提這事兒,依然對劉小東敞開懷抱?!爱?shù)氐木煜到y(tǒng)都是民選的,包括警察局長,都得參加競選,由當?shù)乩习傩胀镀边x出來。美墨邊境警察主要的職責是抓捕非法移民,法律很細致,只要沒有正當簽證,偷越國境的,一旦被他們抓住,都會收到監(jiān)獄中管理起來,他就是那里的監(jiān)獄長,但同時他也是小鎮(zhèn)的治安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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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警察局長本人就是墨西哥裔混血,他爺爺是德國人,奶奶是墨西哥移民。他在媒體上很明確地對那些試圖偷渡的難民表態(tài):我同情你們,我也歡迎你們,但是如果你跳過那堵墻,我就會抓你!這是我的職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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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復雜性,在美國社會俯拾皆是。在后來“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活動中,常常能見到黑人警察不得不面對白人示威者的挑釁,因為白人要表達對黑人的支持以及對警察系統(tǒng)的憤怒。這種讓大洋彼岸的看客感到匪夷所思的戲劇化場面,對于美國人來說,是無比自然的,也是美國價值觀高度多元細分的一個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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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達拉斯周邊畫了一個多月,劉小東跟家人來到紐約,原本計劃短暫停留,就在這時,紐約疫情暴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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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就斷航了,中美關(guān)系也變得有點誰也不服誰那意思。旅行社跟我說,整個3月都沒票,4月有沒有票得排隊。我還老覺得我是經(jīng)歷過2003年SARS的人,在我印象里,這種事一到天熱就好了,最多仨月倆月就過去了。我懷著這個打算,跟他們說,別太急,就這么先排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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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病毒的名字都記不住,一開始老往SARS上想。美國人一度管這個新病毒叫SARI,聽起來像SARS的同胞兄弟,后來改口叫Novel Corona Virus,再后來又改名叫COVID-19?!爸钡?月15號之前,紐約人還互相約會,我有很多美國朋友:策展人、畫廊工作人員、藝術(shù)家……我們還經(jīng)常在飯館吃飯,大家松松攘攘的,還那樣,也沒有太多談?wù)撨@事,所以疫情的名字,后來他們反復告訴我,我才記得叫科羅娜(Corona),聽著以為是一款啤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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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無一人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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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5日是第一個分水嶺,美國頒布了一個類似“禁足令”的規(guī)定,明確規(guī)定了社交距離。那天劉小東去買菜,突然看見附近超市關(guān)門了?!巴忸^天很冷,在美國第一次看到買東西要在寒風中排長隊是很恐慌的。除非是年輕人去特別熱門的夜店,平時沒有排隊這回事。”排了半個多小時才被放行進超市,就想著得囤點貨,超市里食物還豐足,但是手紙柜臺全部是空的,洗手液也全部是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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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畫出了這種尷尬。抽水馬桶上,放著一卷硬邦邦的、顆粒感很強的廚房用紙——用也能用,只是界面不那么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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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的華人最早戴起了口罩,其他片區(qū)的人不戴。“美國的社會道德,他首先理解口罩應該是醫(yī)務(wù)人員的裝備,你現(xiàn)在沒病你戴口罩,你就是在搶奪醫(yī)護資源,如果你有病,你就更不應該出來晃悠了。美國人基于這種日常生活習慣,加上他們的民族性,不愿意戴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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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紐約畫的第一幅水彩,是陽臺前的一棵大樹,那是他從窗口看出去的景象。“那張畫得比較亂,疫情突然就來了,也不知道怎么辦,然后也不甘心畫水彩。我一直畫很大尺幅的油畫,突然被逼著困在家里畫小畫,心不靜,所以那張畫里有騷動和不靜。可是畫了兩張之后,我靜下來了。這個時代告訴我說:眼下這種糟糕的狀況不是一兩天能結(jié)束的。那我如何度過這漫長的、無聊的室內(nèi)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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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的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坐在屋里看屋外,看看能不能把每個窗口都如實地畫下來,然后拼接在一起。就像希區(qū)柯克電影《后窗》里的男主人公,腿既然瘸了,足不能出戶,那么窗外就成為值得用望遠鏡細細探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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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一天畫不完,我今天畫一個窗口,明天畫一個窗口,用時間換空間。我在美國出門不方便,朋友不能往來,反而我就撐長了每張畫的時間,越畫越專心,越畫越享受這個方式,在小畫上的一點點,都慢慢找到趣味,今天找到一點,明天找到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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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批小畫,都是集中在4月4日到6月13日之間畫的。疫情稍微松動些,他就出門四處去走,去看,美國街頭不便寫生,他就拍照下來回去畫,一天畫四個小時,還畫不完,第二天再去看,去捕捉同一個地方在不同時間段里光線和色彩的變化。那是照相機不能敏感還原的,得依賴繪畫者的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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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繪畫方式,直接導致了這批作品在畫面上的變化。以往他很少專門畫水彩,水彩往往是在油畫的項目和項目之間,作為一種補充,類似小品。“那樣的水彩我一天能畫兩三張,創(chuàng)績效,作為草圖性質(zhì),也很活潑,有松有緊。但這次不同,這次所有的緊張都在一張小畫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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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張比較標志性的作品,畫的是喻紅和女兒劉娃在碼頭邊,母女倆戴著口罩分坐在兩張長椅上,刻意保持著社交距離。“那幅我畫得很細,包括喻紅頭發(fā)飄起來的樣子,椅子上的投影,椅子縫里露出外面的海水,以及碼頭上一行英文字:I WANT TO THANK YOU。后面的吊車,遠處的樓房,天空里的云彩,全都畫得很細。我覺得一點點描繪眼前和眼后的小小細節(jié),就使我非常非常充實地度過了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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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直接在自己拍攝的照片上畫畫,照片是紐約街頭的空鏡,他給這死寂的街道添上個把行人:正在執(zhí)勤的警察,送快遞的小哥,在馬路正中跑步的雙胞胎女孩,一對在街頭漫步的默契老夫妻難以置信地駐足望向空無一人的大道,手里牽著兩條分道揚鑣的狗。在遠景處,他畫出雪白的滿樹繁花,像雪花誤會地飄進了春天,也像白色的焰火。這些花開得比任何一個春天都更耀眼,更純粹,因為失去了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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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他把手機拍的照片送去連鎖超市沖洗,很快,超市關(guān)門了。里森畫廊幫他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專業(yè)的打印機構(gòu),用無酸相紙打印好,供他作畫。相比之下,這些畫在相片上的作品不如他的純繪畫有感染力,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卻似乎是一種更為正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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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拍到空的街景,比如熨斗大樓前面空無一人,平時是不可想象的、紐約歷史上沒有過的。所以這種方法比畫水彩更可信。水彩可以你自己編,你可以畫街景不畫人,就變成空街了。但是照片,你騙不了。街上確實沒人,那些人都是我畫上去的,我畫人物就為了凸顯街的空曠,如果不畫人的話,這些照片一點意思都沒有。無數(shù)人拍街景, 你必須主動地改變一種滋味,改變一種聯(lián)想的方式,使這條街更加困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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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負責方圓兩公里之內(nèi)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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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懷有一種外來者的困惑。5月底街頭抗議活動開始起來,到6月初,紐約宵禁。他畫過街頭抗議的場面,但是他連自己到底是這場游行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在不斷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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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了解的信息不足以讓你做出判斷。比方說他們砍掉了哥倫布雕塑的腦袋。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你當然很憤怒,但是你也不確定當時哥倫布這樣一個歷史人物,是不是因為移民時代的需要,是被策略性地塑造出來的偽英雄?他真正的歷史是不是有那么偉大?他是不是真的屠殺或奴役過很多當?shù)厝??這些東西辯論起來很復雜,很多知識也不是我能夠迅速補課的?!?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和力求客觀的姿態(tài),早就規(guī)定了他盡可能地保持沉默,快速站隊是不科學的,有時候,甚至是不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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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撕裂了很多人的價值觀,“幸好我們家人口不多,就三口人,我跟喻紅時代背景一樣,那沒意見,沒有什么相左的。跟閨女之間的溝通就有點……她是在美國讀的本科,比較講求思辨性,美國教育比中國教育講邏輯,說話不夠嚴密很容易被擊破,所以我們之間的觀點矛盾,也就是一個嚴密的思辨之人,和一個不嚴密的情感之人的矛盾,大部分也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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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說,他自己所有的藝術(shù)觀點都建立在客觀和人性的基礎(chǔ)上,這是生活教會他的兩個重要原則。為了客觀和人性,他就只能維護他自己看到的這些,而不是隨便同意新聞里說的那些,或別人看到的那些。他和他的疫情創(chuàng)作,只能代表在他居住范圍附近兩公里內(nèi)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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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游行我只參與過一次,是在白天。很簡單,你事先不知道他們要在哪兒游行,網(wǎng)站上可能會公布,但我也懶得查,我不勉強,我不是一個記者,我只是在我步行兩公里以內(nèi),碰上了就看一眼,碰上什么我就畫什么,我不負責整體的社會觀察,我不承擔記者責任。我并不是擔心安全問題,我對這種街頭活動有經(jīng)驗,我知道哪怕是在抗議沖突最危險的地方,你隔開半個街口,可能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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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家附近的抗議活動沒那么嚴重,可能華盛頓或西雅圖會嚴重得多。打砸搶大多是晚上,紐約白天的游行大家都排著隊,還是有秩序的。從我周邊兩三公里內(nèi)的觀察來看,我的真實感受是,再大的災難面前,美國還是以自由為主。就算紐約宵禁了,你要出去散步,也沒人敢抓你。只要保持社交距離,哪怕你是一家子,你別摟摟抱抱地散步就行。我周圍的兩三公里內(nèi)并沒有因為自由走向失序。美國的商店基本都有保險,那幫小子們砸完店,其實商家損失不大。美國砸店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這是他們社會的一個自由度,躁動的年輕人就這樣,平時過年過節(jié)也這樣。在文明和法律的界限邊緣,如果這口氣不讓他們發(fā)出來,那么就更難治理。他們所理解的人性的自由,是我自己犯的錯誤我可以負責,但是你沒有現(xiàn)場抓獲我,我就可以請律師說我不承認。所以這是非常奇特的一個社會,一方面他們的疫情嚴重成這樣,另一方面他們依然不愿意失去自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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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機器足夠誠實,它就有動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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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繪畫見長的劉小東,可能是最不適合去顛覆繪畫性的人。幾年前,他卻做了用機器臂繪畫的藝術(shù)項目,用機器打破畫家的不可取代性,打動他的就是對客觀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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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性不光是我對繪畫的原則了,它也是我做人的一個原則。尤其在中國當下,常常有一種非常主觀、煽情的風氣,充滿過度的激情,缺少客觀的歷史整體感??陀^是我一直堅守的,至于藝術(shù)形式我覺得無所謂,不管我畫畫,做機械,還是我當一個老百姓,做人,發(fā)表演說,教學,和人相處,與朋友喝酒,最高標準就是別太濫情,客觀一點,誠實一點。機器臂作畫這個作品全做到了,機器可能比人更客觀,這種客觀性非常動人。這些新技術(shù)也鞭策我,隨著年齡增長,不要萎縮,思想要開放一點,要不停地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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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為《失眠的重量》的AI藝術(shù)項目前后持續(xù)了兩年時間,每一秒都會有監(jiān)控攝像頭拍到的公共場所圖像傳輸?shù)矫佬g(shù)館或博物館,再通過一支機械手臂描繪出這些形象。劉小東做了與此相關(guān)的一系列展覽:第一個在上海的新時線媒體藝術(shù)中心,在那里,他采集了北京、上海和他家鄉(xiāng)東北金城的錄像。第二個展覽在德國的新媒體藝術(shù)中心(ZKM),采集的是當?shù)氐谋O(jiān)控錄像畫面,比如寶馬汽車零件加工廠等。第三次是在韓國,做了兩個個展,最終這個系列在倫敦的里森畫廊完成,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韓國光州民主廣場……這些帶著鮮明地域標志意義的場景在這里完成定格,最終呈現(xiàn)出十余幅人工智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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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去找,攝像頭放在哪兒,用什么色彩畫,請工程師開始安裝鏡頭,連接電腦手機開始畫,為期多少天。如果畫得太多了,我會叫展覽方先停兩天,等待顏料干,把控一下過程中的技術(shù)。結(jié)束的時候我到現(xiàn)場按停止鍵,然后在上面簽名,那就是我的作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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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藝術(shù)家讓渡了繪畫權(quán),但機器完成的依然是小東作品。機器不存在失眠問題,不在意觀眾的評價,也沒有起義來討要版權(quán),它只是不知疲倦地如實描繪。“我都沒想到顛覆繪畫性,我從來不主動想這個事,這個世界就是來者不拒,但凡有質(zhì)量的挑戰(zhàn)都是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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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質(zhì)量的挑戰(zhàn)是自己找上門的,來找他的人是他當年讀中央美院附中時最有才華的張尕,“80年代最有才華的,我指的就是英文特好,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他都了解,在那個時候就有全球化眼光,有獨特的思想。我少年時代就認為他是先鋒分子,是我們學生里的領(lǐng)軍人物。他找到我,問我愿意不愿意做一個新媒體的藝術(shù)項目,我當然很高興就答應了?!眲⑿|說,學生里往往有兩種領(lǐng)袖,一是聽老師話的領(lǐng)袖,這種大多是主流、正統(tǒng)的好學生;另一種是獨立思考的領(lǐng)袖,他們有自己的見解和人格,連老師都忍不住對他們另眼相看,張尕就屬于后一種。他與這位舊日同窗一起走訪了清華大學的許多生物科學實驗室,和科技工作者、工程師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半時間,才把機器臂作畫的概念落地成可實操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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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北京人在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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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剛到紐約的時候,劉小東住在布魯克林,后來搬到上西城,然后又搬到東村。那時的布魯克林還沒有成為藝術(shù)家們聚集的地方,只是因為房租便宜、交通便利而受到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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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中國人正面臨建國后第一波旺盛的出國潮,在此之前的80年代文化啟蒙的思潮,似乎都為這種接軌做足了社會心理上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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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曾用“全盤西化”來形容在央美附中求學的四年。金城小子在這里第一次接觸到大量西方藝術(shù)和理論。在他的回憶中,央美附中甚至比央美還要開放。不少同學都沉迷于西方文學和哲學,熱衷于實驗藝術(shù)。他們在閱讀上狼吞虎咽,照單全收,“就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個西方人。因此后來才有那么多人強烈地要出國,拼了命地要出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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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國內(nèi)大熱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代中國人試圖融入世界的努力。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也以其獨特的活力和包容性,讓外來者冀望一切夢幻的事情都可能在這里發(fā)生——那是一個美好新世界的誕生期,大戰(zhàn)的陰霾已遠,冷戰(zhàn)的帷幕落下,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孕育,只是當時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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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于劉小東來說,恰恰是90年代到了紐約之后,他才逐漸修正了這種單向的激情,也意識到每個藝術(shù)家獨特自我身份的不可取代?!拔以诔鰢翱吹降募~約藝術(shù),都特別大,特別張狂,特別極簡、有力量。到了紐約之后,你看到他們的生活,你才會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羞@樣的藝術(shù),只有生活才成為他言說的一個標準。那不是憑空捏造,他人的生活你無法復制,這反倒讓我堅定了我要畫跟我自己生活有關(guān)的繪畫。紐約人在七八米高的倉庫里畫畫,90年代中國人住在集體宿舍筒子樓,連個大點兒的墻面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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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教育了劉小東,也為他破除了神話,畢加索再牛,跟金城小子也沒關(guān)系。他是為了追尋西方而去的,卻在西方的鏡子里看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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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原來都跟自己有關(guān),而跟空想無關(guān)。整個90年代,我們開始描繪自己,無論是繪畫、電影、文學都開始描繪作者自己,所謂‘作者電影’也是那個時候起步的,‘自我寫作’也開始興起,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建立起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日常的尊重。這讓我放松了我的緊張,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切事在紐約都不是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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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畫作為普通人的自己,進而描畫作為普通人的他者,這就是寫實主義者劉小東的脈絡(luò),幾乎是一條清晰的直線。無論是他后來在三峽、和田,還是在古巴、非洲、格陵蘭、巴基斯坦、冰島、泰國……他想畫出接近“人類家譜”式的繪畫——描繪具體生活,卻在每個具體的不同里,窺見人的共性,文化差異放大了人與人的不同,可人類作為同一個物種卻依然永遠有溝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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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么還跟我一起喝酒,跟我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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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后,再次旅居紐約。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從這里出發(fā)去全世界的初出茅廬的家伙。紐約呢?好像也變了。個體有個體的生命周期,時代有時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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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學會一招新的溝通方式。女兒給他開了Ins賬號,隔三岔五,他在上面發(fā)布自己拍的照片和繪畫作品,看見粉絲一點一點漲起來,從幾個人漲到三千多人,他感到喜悅,這些都是單純被他的畫面吸引過來的粉絲。在異國,Liu Xiaodong這個極為普通的拼音名字,卸下了名人效應的光環(huán)。“你要是圖片不好,他們還真不點贊,我現(xiàn)在Ins的美國粉絲已經(jīng)完全超過中國粉絲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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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這是健康、良性的社交媒體,大家都只發(fā)照片不寫文字,語言太容易昭示立場和引起分歧,圖片則純粹得多。“微信朋友圈的優(yōu)點是能看到不同觀點碰撞,但各種激烈的意見多了以后,也容易變成一種江湖,像是很近的社會關(guān)系里的一種角色展示,有時還互帶廣告的形式。平時大家做展覽,有人轉(zhuǎn)發(fā)了,有人沒轉(zhuǎn)發(fā),就開始互相有意見,慢慢地友誼的小船就翻了,這種社交就變得有點重,變得有點虐。添加的朋友多了,朋友圈卻不見得擴大了,看的人越多,越不愿意發(fā)表意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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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Ins輕松愉快,不用為任何轉(zhuǎn)發(fā)負責,最開心的就是誰也不認識誰。他留心觀察自己每張圖片下面的點贊數(shù),發(fā)現(xiàn)油畫大于水彩,水彩大于街拍,看來粉絲們的點贊心理,也默默配置了難度加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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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時候能回到祖國呢?依然沒有時間表?!拔鍌€一”的航班排不上,旅行社建議他轉(zhuǎn)機兩個國家,曲線回國。他想了想,還是算了。全世界都在疫情,萬一中間在哪個國家卡住了,進退兩難,不如老老實實等直航。簽證即將過期。6月份意識到自己多半走不掉的時候,他請律師向移民局提出了延長簽證的申請。這一年,所有人都得重新學習與變化相處,美國人是這樣,中國人也是這樣。如果秋天疫情不再復發(fā),11月之前總可以回國了吧?如果不行,那就得接著見證美國大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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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有這場線上展覽,顯得他在紐約的蝸居生活并非一事無成?!敖酉聛磉€得虛度時光,就可以不那么心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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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他唯一遭受過的可以稱為歧視的,是在馬路邊被飛馳的汽車濺了一身水,司機明顯是有意為之。他在日記里寫道:“但愿他少年氣壯,惡作劇尋開心。但我聯(lián)想近期疫情時期,新聞里經(jīng)常有排華滋事發(fā)生,也真想回頭大罵,可是汽車早已飛馳不見,我甚至連車的顏色都沒記住。算了,紐約小伙子,你開心就好。反正中國人的形象在今天也是遭人質(zhì)疑的。老北京不也是瞧不上外地人嗎?哪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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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疫情,美國總統(tǒng)一直在指責中國,美國老百姓看見一個中國面孔,他心里肯定是不舒服。但我在紐約并沒有安全上的擔憂。槍擊你一輩子趕不上,車禍你一輩子趕不上,可是新聞里天天有。我如果活在新聞報道里,我也會很焦慮。但我全程在這里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危險也就是被濺了一身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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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的地緣政治之下寫生,他早已習慣了亨廷頓所謂“文明的沖突”。一次在倫敦某個宗教場合作畫,一位宗教信徒看見劉小東把自己和餐廳廚師畫在一起,突然震怒。當時在場記錄的還有一位很有名的英國女導演,本來很樂意接受拍攝的宗教信徒把她和劉小東叫到跟前,明確警告他們:我可以隨時砍掉你們兩個的腦袋!現(xiàn)在,把你們之前拍我的記錄全部刪除,馬上就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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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了解他們的等級觀念,可能把一位神職人員跟普通人畫在一起,觸犯了他們的禁忌,我猜是這樣,當時甚至沒法問,我們倆只能一個拿出照相機,一個拿出攝像機,老老實實,當著他的面,刪光了所有影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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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愿意說的還是美國邊境小鎮(zhèn)Eaglepass。他畫警察局長,畫他的家人和同事,前前后后,畫了一個多月。美國電視里疫情報道甚囂塵上,但局長絕口不提這茬。等到全部畫完,劉小東忍不住問他:你應該知道中國的疫情,為什么你還跟我一起喝啤酒?還和我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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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長聳了聳肩膀: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新聞是一回事,可是生活,我的朋友,生活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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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習記者包莉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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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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