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李澤厚的情理世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0-07-23

他跟楊斌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有的書讀一遍等于沒讀。有的批評者,可能一遍也沒讀過,尤其是近年所作。從1950年代到現(xiàn)在,他有過太多的批評者,依次登場。但李澤厚卻愿意將這幾十年簡化為兩件事:看書和寫文章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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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2020年的春天,理性的李澤厚,在某個時刻,陷入了感性的情境?!按猴L三月,憑窗遠眺,但見白雪罩頂?shù)穆寤矫},再也看不到那滿山紅艷的杜鵑花和金黃色的遍野油菜花了。悵何如之。”這是他為一本選集的序言寫下的一段文字。他身處博爾德——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鎮(zhèn)。他已在此地居住多年。在洛基山腳下,他想到了故鄉(xiāng)湖南。

博爾德已經有七十多人因新冠肺炎去世,對于只有幾萬人的小鎮(zhèn)來說,比例太高。2月的時候,李澤厚在家做平衡運動,摔傷了腰椎。很快,疫情蔓延了整個美國。他年事已高,擔心去醫(yī)院治療時感染病毒,“我這個年齡,要是感染了,肯定沒命了?!?/p>

他一直待在家中,看著窗外,從冬天到春天,再從春天到夏天。這樣的感覺并不好。他在幾年前安裝了心臟起搏器,眼睛也越來越差,身體還有一些別的毛病,這多少會影響心情。他說話有些吃力。在越洋電話中,我們聊了多次,才完成了此次訪談。他的頭腦驚人地清晰,但時間不長,就能聽到電話那頭逐漸急促的呼吸聲。這時,我們會停下來,第二天再談。我提出兩次訪談之間能否間隔幾天,好能夠讓他沒有這么疲憊。他否定了這個提議。他說拖得太久,會讓他一直有心理壓力。他是急性子的人。

北京時間臨近中午,博爾德時間正是晚上。談及的話題在千年間穿越,也跨越了大半個地球。好幾次,在第二天訪談的時候,他會說,昨晚聊完之后,精神太興奮,要吃雙倍的安眠藥才能入睡。他一直靠安眠藥生活,家里有十幾種安眠藥,視失眠程度而使用。有的安眠藥藥性很強,幾乎可以說是麻醉藥。他早上起得晚,有時一天吃兩頓飯。晚餐時間大多在7點。晚上則要在床上躺兩三個小時才能睡著。前段時間,因為腰傷,他整天躺在床上。現(xiàn)在,他行走仍不方便,努力讓自己坐著,擔心像許多老人那樣,躺久了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并不忌諱談及生死,他覺得他和許多人一樣,在2020年的上半年,都在踐行著他的哲學理念——人首先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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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馬

李澤厚在6月13日度過了自己的九十歲生日。他收到了許多祝福。他從不大辦生日,只是和自己的太太和兒子在家里吃一頓飯,喝幾杯上好洋酒。幾十年來,都是如此。

即使見面,李澤厚也并不喜歡閑聊,他總是在思考問題。我在2011年初拜訪過他在美國的家。他帶著我在每一層樓都轉了轉,到客廳一坐下,馬上進入他正在思考的問題。歷史與哲學,是打開他精神世界的兩扇門。而情與理,是門里的兩條交叉路徑。

劉悅笛是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美學室研究員。2003年他進研究所的時候,李澤厚已經退休多年。李澤厚50年代到研究所工作時,工作證是“哲字〇一號”。那時候哲學所沒幾個人。

這3年,身體不好,李澤厚沒有回國。以往每年,他都會在國內住一段時間,會在飯桌上和哲學所的一些在職的和退休的同事們聊天。70后劉悅笛是其中的小輩。他們聊得投緣,有時候單獨見面會把一整瓶酒給喝了。李澤厚酒量大。

“他是我遇到的在學術對話上最平等的人?!眲偟颜f,“和他聊天的時候,他是這樣一種心態(tài):你放馬過來,你來批我啊。但是他非常固執(zhí),他對自己的觀點非常堅定?!眲偟颜J為跟李澤厚聊天有一種思想的快樂。

2013年,作為富布萊特學者,劉悅笛到紐約大學訪學一年。2014年元旦,他和朋友開車橫穿好幾個州,來到李澤厚位于博爾德的家。他記得李澤厚的夫人做的特別好吃的以色列風味飯菜,還有李澤厚家屋后的四棵松?!捌鋵嵤侨冒胨?,有一棵松是斷的?!眲偟颜f,“馮友蘭有三松堂,我就說,你這應該叫三松半堂?!?/p>

那幾天,他們都在聊天。哲學家是他們聊天的重要內容,尤其是那些被視作李澤厚對手的哲學家,比如牟宗三。“牟宗三是他一個主要的對手。再往前,他的很多觀點是針對王陽明的。500年來,心性學說主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界。李澤厚一直反對這樣的狀況。當然,有人說李澤厚是當代王陽明,這個說法會讓他高興?!?/p>

在李澤厚看來,心性學說只是一部分儒者的追求,不能代表中國整體的智慧。他的思想不是建立在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精神訴求上,他愿意面對更廣闊的生活。劉悅笛認為李澤厚能代表20世紀后半葉中國思想的一個傾向?!叭鍖W傳統(tǒng)、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在他這里都有體現(xiàn)?!边@是中國哲學界的一個說法——打通中西馬。

“有人覺得怎么能把中西馬都結合在一起,這是吹破天下牛的事情,但是我覺得李澤厚做的就是這個事情?!眲偟颜f,“這是我對他的思想定位?!?/p>

2011年,李澤厚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小鎮(zhèn)博爾德家中 圖/本刊記者 衛(wèi)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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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

與許多人一樣,劉悅笛是在高中讀了《美的歷程》。讀大二的時候,老師推薦他讀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斑@是我的哲學入門書,也是理解李澤厚哲學的關鍵?!?/p>

李澤厚接觸馬克思主義很早,讀中學時,看了周建人編譯的《新哲學手冊》(大用圖書公司,1948年版)。手冊選取了英國人朋斯((Emile Burns)編的《馬克思主義手冊》中的“馬恩哲學精義”部分,命名為“新哲學”。他受影響最深刻的是其中《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的“費爾巴哈章”,它第一次系統(tǒng)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但此章晦澀難讀,李澤厚說自己是硬著頭皮啃下來(以后也多次研讀過),并完全接受了其中的觀點,至今沒多少根本上的改變。他覺得比較起來,自己學習馬克思主義的起點較高。從一開始,自己的實踐論與唯物史觀便不可分割。直到現(xiàn)在,他仍堅持認為制造—使用工具的群體實踐活動是人類起源和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從而,這也就是認同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制造工具、科技、生產力和經濟是自古至今人類社會生活的根本基礎。他認為這就是唯物史觀的硬核(hard core),是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50年代參與到美學論爭中時,他的美學觀點被稱為“實踐美學”。

李澤厚在思想上早熟。蘇州一中的教師楊斌發(fā)給我?guī)讖埨顫珊裰袑W作文手稿復印件,大多是用漂亮的文言文寫就。其中一篇是《反東坡晁錯論》。16歲的李澤厚在作文中寫道:“魏征有言:‘非獨君擇臣,臣亦擇其君。’魯人不用孔子,孔子行;故大丈夫行事,宜再三擇之而后可,非聰明睿智之主,則不能舒我才,而合則留,不合則去,又何復倦倦于此哉?”這樣的文字出自中學生之手,令人驚嘆。李澤厚的母親曾拿他的作文給別人看,別人以為這是大學生所寫。

李澤厚少年時的小楷作業(yè)

正在修訂《李澤厚學術年譜》的楊斌,很多年前只是李澤厚的一位讀者。他在蘇北灌南中學的閱覽室里讀到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時,被其文字所吸引,“非常喜歡這樣的文字風格?!睏畋箝_始想方設法找李澤厚的書來看。后來,已調到蘇州一中的他看到了李澤厚和陳明的對談錄《浮生論學》,里面談及許多個人經歷,讓他對李澤厚越發(fā)感興趣。他產生了和陳明聯(lián)系、了解李澤厚的想法。陳明當時是《原道》雜志主編,雜志上有編輯部電話,楊斌照著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正好是周末在辦公室加班的陳明。陳明很忙,說,我把電話給你,你直接跟他講吧。

楊斌不敢撥這個電話?!拔腋嚯x太遠,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跟我這么一個普通讀者對話?!?/p>

電話在楊斌手上一放就是五年。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大概是“有段時間嗓子不好,沒有上課,比較無聊”,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那個放了五年的號碼,撥了出去,那是他第一次打越洋電話。李澤厚在電話里問他,你是誰?楊斌說,聽李先生的聲音很年輕啊,跟年齡不相稱?!八宦犨@句話就很高興,笑了。他說,你覺得我的聲音很年輕嗎?我說是,真的超出了我的預料之外。他這么一說,我就很放松,距離就拉近了,沒有那種隔膜感。就像熟悉的人一樣,聊起來了?!?/p>

李澤厚2009年回國的時候,楊斌正好去天津出差,辦完公事,到北京見了李澤厚。李澤厚帶楊斌進書房,讓他挑一本書,他挑了一本《人類學歷史本體論》——這是他沒有的書。那次始于下午3點的聊天,李澤厚原本打算聊一個小時,結果聊了3個小時。這讓楊斌感到意外。

我?guī)缀跤型瑯拥慕洑v。第一次采訪李澤厚也是在2009年某個下午,同樣是3點開始,原本計劃聊一個小時,結果一直聊到晚上8點半,大家都完全忘記了吃飯。李澤厚看重年輕人和學界以外的讀者。

聊天的地點是社科院宿舍。在80年代,李澤厚工作的社科院哲學所有三百多人?!澳鞘巧缈圃鹤疃κ⒌臅r候?!眲偟颜f。如今社科院哲學所一百多人,李澤厚的學生趙汀陽還在那兒工作,已是學部委員。

李澤厚并不要求學生讀自己的書,他們的觀點也并不完全一致。比如,李澤厚并不贊同趙汀陽的“天下體系”。趙汀陽在《天下體系》導論中表達了對李澤厚“西體中用”的不同看法。這在導師和學生的關系中并不多見。這次采訪李澤厚,他說,不必再采訪他的學生,學生們對他的了解大多停留在過去,未必知道他有哪些新想法。

廣東江門的馬群林是近年與李澤厚交往最多的人。李澤厚的字寫得潦草,許多人認不出來,馬群林是少數(shù)能辨清李澤厚筆跡的人。馬群林說,李澤厚總是一個人埋頭于自己的寫作,在外人看來完全可以請家人幫的小忙,如用手機拍照,他也拒絕,都是一個人單干。

李澤厚的國內稿費由馬群林保管。馬群林曾幫助李澤厚編輯青島版《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十幾萬的版稅,李澤厚要贈予他,他堅決不要。近幾年,李澤厚已從稿費中送給別人好幾萬?!拔夷昙o大了,這些錢對我已毫無意義?!?/p>

1979年上大學的馬群林說自己是“新三屆”,李澤厚對他們那幾批大學生影響太大。80年代,如何兆武所說,李澤厚“幾乎是獨領風騷,風靡了神州大陸”。

馬群林近年編選了幾部李澤厚論著,全程參與了李澤厚近年一些著作的出版,但他們從未謀面,只打過幾次電話,平時主要是通過郵件、微信聯(lián)系。

在馬群林看來,李澤厚不拘小節(jié),樂于助人,友善真誠。“你提的意見、建議只要好,他都會重視、采納,不管你是教授學者還是普通讀者?!钡R群林又說,李澤厚在原則問題上是絕不讓步的,他不會遷就和討好誰,討厭虛偽和不誠實,直道而行,極具個性(有人說是“特異”性格)。

李澤厚不愿談自己的經歷,馬群林偶爾問及,“他就用幾個字回你,或者默不作聲。”

楊斌在為李澤厚編撰年譜的時候,遇到一個問題:序言由誰來寫?楊斌根據(jù)平時和李澤厚的交談和理解,認為請李澤厚的朋友和學生寫都不太合適,因為他們只能說好話,而在編撰年譜時,李澤厚多次表示不要引用學生對他的評價,那樣不合適。楊斌最后用了學者賈晉華的文章作為代序。賈晉華序言的部分文字來自于她的《<哥倫比亞二十世紀哲學指南>中的李澤厚》。《哥倫比亞二十世紀哲學指南》的中國哲學論文由漢學家安樂哲撰寫。他在論文中介紹了九位中國哲學家。李澤厚的篇幅是其中最長的。

鄧德隆是一位職業(yè)經理人,也是李澤厚的“粉絲”,被李澤厚認為聰明絕頂。他能大段背誦李澤厚書中文字。楊斌和他一起編寫了《李澤厚話語》。鄧德隆在給安樂哲的一封通信中寫道:“學界談儒家哲學或思想,學者們往往將之等同于古代。實則儒學一直處于消化吸納外來思想后不斷前行的動態(tài)之中。漢儒消化吸納道法、陰陽家,宋明理學消化吸納了佛家,李澤厚先生吸納了康德、馬克思、后現(xiàn)代、杜威等外來思想后,開出了第四期儒學,從而使儒學在全球化、大生產的時代,再獲新的生命力——為人類的普遍性注入中國文化的獨特性。”

在李澤厚浩如煙海的話語中,鄧德隆特別看重“中國的山水畫有如西方的十字架”這句話。他認為這句話消化吸納了基督教兩個世界的傳統(tǒng),以永恒的宇宙(中國人的“天”,自然山水為其代表符號)代替永恒的上帝,從而將一個世界觀的中國文化注入了在西方只有另一個超驗世界才有的神圣性。

鄧德隆在對李澤厚的評價里提到了杜威。劉悅笛在和安樂哲的交流中也認為李澤厚像“中國的杜威”。李澤厚并不認為自己像杜威?!岸磐v實用主義,有用就是真理。我的看法并不相同,我講的實用理性反對的是西方的先驗理性。”

多年前,在北京的一次“李澤厚學術思想研討會”上,與會者討論了一個有趣的話題——“李澤厚像誰?”從馬克思主義本土化角度來說,有人認為他像盧卡奇;從對80年代的廣泛影響來看,有人認為他像薩特;以“思想黯淡時期寥落孤星”作比,有人認為他像阿伯拉爾……如此等等。有意思的是,當李澤厚的思想進入《諾頓文學理論與批評選集》評選的時候,他經歷了和法國社會理論家布爾迪厄的一次“PK”。一位西方評委認為,李澤厚的美學思想和布爾迪厄近似。

推薦人之一顧明棟認為布爾迪厄“主要用的是社會學、經濟學的方法,強調審美的階級性、社會性和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而李澤厚“主要用的是人類學和歷史心理學的方法,探討‘人類如何可能’和‘人的審美意識如何可能’等問題,得出的是文化積淀的理論”。

最后的結果是,布爾迪厄的文章落選,李澤厚《美學四講》第八章“形式層與原始積淀”入選這部最權威的文論選集,李澤厚的名字與兩千五百年間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在內的148個名字放在了一起,他是其中惟一的中國學者。

1985年,錢學森(中)與李澤厚夫婦在北京和平里九區(qū)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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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

劉悅笛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面與李澤厚一致。李澤厚奉行知識人古老的準則——知行合一?!八钯澩氖橇菏椋菏槭侵泻弦坏??!?/p>

在劉悅笛看來,如果一個儒者只是在書齋中做思想分析,與王陽明那種行走天下的人,和朱熹那種到處普及他思想的人,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李澤厚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和現(xiàn)實的契合?!?/p>

從50年代到現(xiàn)在,李澤厚思考過每一個時間點上出現(xiàn)的問題。“他并沒有偏離主流,”劉悅笛說,“他晚期的思想更是中國可以提供給世界的思想,尤其是情本體思想。情本體并不是唯情主義,一切以情為高,不是唯情是舉,而是情理合一。情本體講的是以理性為主導,其實講的是中國人的情理結構。就像中國人現(xiàn)在辦事,講的還是合情合理。”

劉悅笛和李澤厚在倫理學上有許多探討。他們的談話整理成了《倫理學雜談》。對談文字中,李澤厚一直表現(xiàn)出他的理性。但在最后,說到歷史和人生時,李澤厚變得深情起來。他說,“佛知空而執(zhí)空,道知空而戲空,儒知空卻執(zhí)有,一無所靠而奮力自強。深知人生的荒涼、虛幻、謬誤卻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讓情感本體使虛無消失,所以雖心空萬物卻執(zhí)著頑強,灑脫空靈卻進退有度。修身齊家,正心誠意,努力取得超越時間的心靈境界——這是否就是‘孔顏樂處’?”

“他講歷史的悲歡離合的時候,經常感嘆宇宙的無限,人生的無常。我們的對話如果薈萃為一本書,他說題目就叫《論命運》。他覺得哲學就是應該研究人類命運。他講這些的時候,其實是講集體無意識的東西,不是個人的小悲小喜。他一直講要從大我到小我,他的感嘆有深邃的歷史感,這是一般人很難企及的。他講人類理性神秘的時候,一般人很難理解。理性怎么能神秘呢?可是宇宙為什么就在那里?這就是一種形而上學,但卻是審美形而上學,而不是道德形而上學?!眲偟颜f。

最近關于李澤厚著作權的問題,忽然成為一個新聞話題。劉悅笛介入其中,幫李澤厚發(fā)聲明,請律師。最后,李澤厚撤訴了?!八裱槔斫Y構去做事,把握這個‘度’,講這個‘理’,最后還有‘情’,”劉悅笛補充說,“在版權這件事上,他的‘情’多了一些?!?/p>

李澤厚重情。在向我論證這個觀點的時候,劉悅笛舉出的一個例子是一部電視劇,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八砩嫌兄袊诺涞臇|西——義。我們都喜歡看一個電視劇《新世界》,孫紅雷演的,其中的那種兄弟義氣,如今是難以看到了。”

2000年,李澤厚與弟弟和三位共祖父母的妹妹

情義的一面還體現(xiàn)在他和女性的關系?!八曜V里的記載非常有趣,某年回國,會會朋友,特別是女朋友們?!眲偟研α耍澳曜V里有特別有意思的地方,非常生動?!?/p>

編寫年譜的楊斌告訴我,這段文字來自李澤厚1993年寫的《北京行》。那時他剛到美國不久。“這些都給李先生看過的,他沒讓刪,我就沒刪?!?/p>

在馬群林眼里,李澤厚迥異于同時代的學人,非常開放多元。他在編選《李澤厚散文》時,特意摘編了“情愛多元”一篇,其中很多觀點是80年代講過的,放在現(xiàn)在,仍然很“猛”,很多人怕是無法接受。

這讓李澤厚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并不在意別人談他受爭議的部分。他在對話的時候,別人提出不同意見時,他反而有更多談話的欲望。許多人告訴我,要想跟李澤厚聊得長,就要這么做。

李澤厚推崇康德所說“人是目的”。他的學說強調“人”的存在。他在近期和劉悅笛的聊天中,將哲學分成有人哲學和無人哲學。比如,他們會聊到,西方強調自然環(huán)境保護后,反對人類中心主義。李澤厚則說,我就是人類中心主義,那又怎樣。他幾乎從不會被人說動,越說他越堅定。朋友們建議他改動一些文字的時候,他的話幾乎成了口頭禪——“我一字不改?!?/p>

李澤厚很喜歡“雖萬千人,吾往矣。”這句話。這是儒家勇氣的一面。這種勇氣貫穿了他置身其中的歷次論爭。這些論爭寫出來便是一部足夠精彩的當代史。

在旁人看來,李澤厚的經歷足夠豐富,但他不愿意說太多。楊斌最開始給李澤厚做年譜時,他是反對的。他覺得這事做不成。楊斌還是做出來了,修訂的書稿已經增補到幾十萬字。

李澤厚是一本越讀越厚的書。他跟楊斌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有的書讀一遍等于沒讀。有的批評者,可能一遍也沒讀過,尤其是近年所作。從50年代到現(xiàn)在,他有過太多的批評者,依次登場。但李澤厚卻愿意將這幾十年簡化為兩件事:看書和寫文章。哲學家大概不樂于留下傳記。海德格爾也說,我出生,我寫書,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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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

楊斌在不斷地挖掘著李澤厚更多的資料。比如李澤厚和武漢大學教授劉綱紀的通信。李劉兩人交往多年,幾十年間,有兩百多封書信往來。楊斌覺得這其中有記錄下來的價值。他課余時間去武大,住在招待所里,將劉綱紀保留的信件復印帶回,又從李澤厚那里得到另一方的信件。他像考古一樣,將數(shù)百封信辨認年月和筆跡,錄入電腦。這些書信已經整理好,但遲遲沒有出版,因為里面涉及到對很多人的批評,李澤厚不愿改動,這事就擱置下來,他覺得要出版就完整地出版。

劉悅笛在李澤厚家看過很多手稿,包括《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美的歷程》的手稿,他覺得可以整理出來,作為資料出版,讓讀者看到他思想成熟的過程。李澤厚不同意,他說,已經把這些手稿燒了。大家覺得不可理解。李澤厚認為沒必要留下這么多手稿,就如他認為出全集沒必要,選集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疫情,楊斌現(xiàn)在可能在美國。他跟李澤厚說過多次,希望到他家里拜訪。他特別想在李澤厚家里看到他的一些手稿。李澤厚還是同樣的說法,他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三年前,在上海,李澤厚倒是給過楊斌一些手稿,包括他1960年代初下放勞動時寫的一些勞動計劃和總結的手稿?!拔也幌嘈潘咽指宥紵恕!睏畋笳f。

馬群林曾向出版社建議,將李澤厚的書信手稿收集整理出版,出版社也極有興趣,但李澤厚讓他收回這個建議,認為搞這些東西沒有意義?!八麤Q定不做的事情,是不可能推進的?!?/p>

劉悅笛尊敬李澤厚,多年來與之邊論辯邊追隨著他的思想,但沒有把他當圣人?!八俏疑磉叺乃枷爰?。有大膽、大才、大識和大力?!眲偟颜f?!拔也挥X得世界上有圣人,甘地像現(xiàn)在也被拉倒,孔子也不會稱自己圣人的,一個既有優(yōu)點又有缺點的人,才是完整的人?!?/p>

1997年,李澤厚與北島、劉小楓、甘陽、林道群、羅多弼(從右到左)在瑞典

和李澤厚“認識”多年,但是逢年過節(jié),馬群林從來沒有向他問過好。去年春節(jié)前,馬群林突然心血來潮,發(fā)了一條拜年微信給李澤厚。李澤厚回他:“記得以前過節(jié),我們從來沒有問候過,這次屬例外,還是像原來那樣更好?!崩顫珊褚郧熬蛯ψ约旱膶W生說,過年不要給他拜年?!八J為他不需要拜年那些東西,就像他不需要過生日一樣?!?/p>

李澤厚九十歲生日那天,馬群林和許多人一樣,給他發(fā)了生日祝福。馬群林想讓李澤厚拍一張過生日的照片,以便本刊使用。李澤厚回他:“No?!?/p>

李澤厚八十歲的時候,上過本刊封面,他看到雜志,題了幾句話:“惜彼春華,倉惶避豺虎;撫今秋暮,白眼看雞蟲。題封面照,自壽,并謝朋友們?!?/p>

90年代以來部分著作初版

在他九十高壽這一年,在充滿歷史感的2020年,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采訪了,他要給讀者作一個道別。訪談用時數(shù)日,開始和結束的時候,他都說“謝謝”。他的情理世界里,理性貫穿其中,最終落在一個“情”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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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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