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xí)記者? 梁文雪? 圖? 張瀟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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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來自哪里，有著怎樣的過去。白天他們用日益羸弱的力氣賺取微薄的生存資料，比如拾荒，比如下工地，比如從往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大貨車上卸下瓜果蔬菜，比如在情人節(jié)那天揪著你的衣角讓你買一朵玫瑰……夜晚，他們委身于橋洞、公園、地下通道甚至大街上，因而在社會工作者眼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露宿者”。
他們習(xí)慣隱藏自己，卻不斷地和人群相遇。據(jù)北京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2014至2019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僅北京市三環(huán)以內(nèi)，每年就有約3000位露宿者曾在這里的某個角落流浪。與人群相遇時他們往往在睡覺，仿佛睡眠可以構(gòu)成一個把自己和外部世界分開的結(jié)界。和露宿者擦肩而過的人們，往往加快步伐或者繞開走，避免和這些城市邊緣的人群產(chǎn)生交集。我問過許多人對露宿者的印象，回答不約而同：對他們的印象就是沒有印象。他們仿佛夜幕下的螞蟻，在城市的不起眼處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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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
“我不要你的東西，我也不信你的教！”
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的創(chuàng)始人張瀟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眼前的老太太轟出去了。溫暖包里的掛面被摔散，細細的面條灑了一地。
溫暖包是張瀟團隊和露宿者“破冰”的一種方式。所謂的溫暖包就是用牛皮紙袋裝上水、餅干、鹵蛋等等，派發(fā)給露宿者，希望讓他們敞開心扉。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是社工工作的大忌，但面對緘口不言的露宿者，張瀟和同事不得已而為之。
那是在2015年前后，有個公園聚集了上百個露宿者。裝滿溫暖包的小推車一進公園，眼尖的露宿者便大喊“發(fā)東西的又來了”。幾十秒之后，小推車成了空車，但仍然沒有愿意坐下聊天的人。
后來社工們便不再去公園，多去河岸和地下通道。他們當著露宿者的面把溫暖包拆開，拿出餅干自己先吃一片，再遞給露宿者一片。有的露宿者會漸漸放下防備，但一提到為什么要露宿這樣的話題，又不說話了。
整整三個月后，社工們才遇到了老陳——第一個愿意敞開心扉的人。老陳住在一個地下通道里，六十多歲，一條腿是跛的。他和十幾個人住在一起，白天其他人出去打工，他幫著看行李，晚上他們回去后會帶給他一份吃食。
一次，老陳朝社工們要了十幾份物資，說要留給同住的人。通過老陳，社工們認識了通道中的大部分露宿者。這些人當中，有的帶社工去立交橋下認識他們的“老朋友”，有的則在打工、拾荒時留意新的露宿者。
就這樣，社工們認識的露宿者越來越多。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北京三環(huán)內(nèi)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摸排，七個月后他們有了這個群體的畫像：年齡以30到60歲為主，男性遠多于女性，訪民和滯留的外來務(wù)工人員各占兩成，剩下的是來京看病的、從傳銷組織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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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固定的“避風(fēng)港”
說起來，十幾個露宿者聚集在地下通道生活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大概從2017年開始，幾乎所有地下通道都安裝了攝像頭，露宿者便搬離地下通道，尋找更隱秘的所在。
露宿者在地下通道聚集的情況還比較普遍時，為了不被投訴，他們早上4點就生火做飯：用廢棄的油漆桶做成火爐，底部開孔通風(fēng)，在一側(cè)割開一塊鐵皮以便向內(nèi)添加燃料，燒熱后桶頂就可以放鍋燒水做飯。就地取材、隨遇而安，是露宿者總結(jié)出來的生存之道。
撿銅絲的露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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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運氣好，露宿者能自如地使用公廁和花園里的水龍頭取水洗手或飲用，甚至有露宿者在通惠河邊借著自來水洗衣服；或者進入老舊小區(qū)的垃圾堆撿瓶子、廢紙。進入小區(qū)的露宿者被如何對待也要看運氣。一些業(yè)主會把家里的餃子、面條帶一份給他們吃。運氣不好的話，會被個別業(yè)主投訴。
露宿者最初見諸大眾視野，大概是他們后半夜睡在肯德基、麥當勞里的時候。盡管給露宿者提供避風(fēng)港是這兩家餐飲公司的理念之一，但這要取決于當班經(jīng)理的好惡。在一些上下兩層的門店，樓上會在凌晨之后關(guān)閉。露宿者進入門店后，會先在樓下找別人吃剩的東西，然后將沒歸置的餐盤替門店歸置好，以此換取一個小漢堡和在關(guān)閉了的樓上的一夜安眠，這是門店和露宿者之間達成的默契。
露宿者最初見諸大眾視野，大概是他們后半夜睡在肯德基、麥當勞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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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默契并非常態(tài)。大多數(shù)時候，門店的員工會趁露宿者睡得正香時收拾桌椅，巨大的噪音會將他們吵醒；或者把空調(diào)的冷氣開到最足，露宿者凍醒后看到窗邊蒙蒙亮的天色，便會揉著眼睛離開。因此，對一般人而言最放松的睡夢時分卻是露宿者需要警醒提防的時刻。
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曾對露宿者的身體狀況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由于睡眠不足，他們整體的血壓比一般人高，收縮壓170mmHg是常有的事（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規(guī)定，成人收縮壓≥140mmHg即可確診為高血壓）。其中有個老太太收縮壓達到了220，她時常對社工說自己“有點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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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法則
露宿者在社工面前往往緘口不言，露宿者之間也有隔閡。他們遵循原始的叢林法則，暴力往往在夜晚上演：有的露宿者沒找到活干，有的干了一天沒結(jié)工資，饑餓和怨氣交織，化成砸向弱者身上的拳頭。對晚飯的爭搶是家常便飯，有時候露宿者也會搶社工發(fā)的物資，搶一捆掛面，甚至是別人身上的玉。
許多露宿者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比如那位朝社工扔掛面的老太太。她是總被搶食物的那一個，被同住的露宿者搶，也被流竄的混混搶。她被搶了也毫無反應(yīng)，每天只靠其他露宿者分給她的一點食物過活。
老太太也有爆發(fā)的時候。
一天橋洞下來了個15歲的姑娘，說父母讓她輟學(xué)供養(yǎng)弟弟，于是離家出走。姑娘坐在旁邊對老太太說話，老太太也不理她，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甩給她一條被子。第二天晚上，幾個混混來到橋下，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新來的姑娘，對她說：“小妹妹，跟我們走一趟，給你50塊錢?！惫媚锊豢希灰话牙^去。其他的露宿者有的裝睡，有的只是木然地看著。除了害怕，有時候露宿者之間的漠視比其他人來得更理所當然。
老太太似乎是被吵醒了，她突然坐起來，一邊用被子蒙住姑娘一邊指著幾個混混大罵：“王八蛋，我日你X，這是我孫女！”他們見勢不妙，踹了老太太一腳，便氣急敗壞地走了。
露宿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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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知道自己得罪了人，便連夜收拾東西，把行李放在一張硬紙殼上，沿著馬路，拖著紙殼一瘸一拐地走了。臨走前她對姑娘說：“奶奶不能一直照顧你，你找個工作吧?！?/p>
后來，張瀟和同事們找到老太太印證這回事。她輕描淡寫，只說自己的孫女在燕郊某個大學(xué)當老師，然后別過頭去，再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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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框封存的“寶貝”
從業(yè)六年，張瀟還是很難形容露宿者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有的露宿者被同住的人懷疑偷了東西，為了自證清白而跳河自盡；有的露宿者見到社工就用棍子追打，三四年也沒能進入個案服務(wù)階段；有的記掛著社工給過的照顧，有什么好東西都要留給社工們。
張瀟回憶，有一年的年夜，有個露宿者在街頭開火煮餃子，社工們不到他就不開火。有一位服務(wù)對象不知從哪里得了兩個蘋果，等到兩周之后才有機會把蘋果送給社工們。蘋果已經(jīng)氧化、失水、變得干癟，但在他心里，這是自己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盡管在服務(wù)初期社工便不會再發(fā)給露宿者任何東西。也有女社工收到了女露宿者留給她們的紅棗、紅糖，盡管這些紅糖可能是別人不要了的……
在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的會議室墻上，鑲嵌著幾個相框。相框里是幾片山藥脆片、三粒紐扣電池、一捆手指長的小木棍、半包變質(zhì)的茶葉和橘子皮。張瀟說這些都是露宿者撿來的“寶貝”，是送給社工們的禮物。張瀟把這些寶貝用玻璃和相框封存起來。
露宿者遞的煙自然不屬于禮物?！皝砀鶡煛痹诼端拚摺安势薄薄麗圪I彩票，可從來不中，“彩票”的綽號由此而來——的語境里有兩層意思：兜里有錢的時候他散財買煙給社工和其他露宿伙伴，“吶，來根煙”；兜里干凈了，便管社工和他的老伙伴們“嘿，來根煙”。
露宿者“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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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是老北京了，三十多歲開始露宿街頭，在街上一待就是20年。和一般的露宿者不同，彩票晚上出動，白天窩著睡覺。第一次和社工見面，彩票在和平門一個長廊里，除了一個能睡覺的包袱一無所有，每天只拿兩個塑料袋撿瓶子，滿了就不撿了。社工們啟發(fā)他把小塑料袋換成編織袋，能多撿一些；又讓他攢攢錢，“咱買輛三輪車?！?/p>
彩票憑著自己在廢品收購站的人脈，花了一百多塊就淘回一輛二手三輪車，去小賣部收廢紙殼，好的時候一天能拿到三四十塊。再后來，彩票攢了三百塊從社工手里買回來一個很好用的二手手機，只不過他丟手機的頻率實在是不低，過去一年丟了大概十部，“擱公廁里頭充電，第二天一睜眼，沒了！”
彩票錢不多且散得快，自己有20塊錢，他舍得花10塊錢給露宿的老伙伴買一雙拖鞋。除了彩票，他還愛買酒，心里委屈了就喝兩口，挨了人的打也喝兩口，喝多了便一個電話打給一直跟進彩票個案的社工展哥，在電話里一通大罵。展哥知道彩票心里委屈，也從不在意，只在他被偷了手機時才會補一刀：“讓你丫的罵我，報應(yīng)了吧！”
彩票去面試了許多工作，從亦莊到香山，從保安到保潔，有些都試工了，卻因為身體跟不上而告吹。在社工們的一再勸說下，這個從不相信命運會垂青自己的人決定去申請低保。第一次去，社區(qū)查明他是社區(qū)的人，家里的房子已經(jīng)由哥哥過戶給女兒，社區(qū)讓他“把房子爭下來，不得抵好幾百萬”，他沒搭茬。從小父母便對他不好，打罵是家常便飯，去世時也沒想過要見他，他便靠拾荒活到了今天。
好在最后他成功地申請了低保，最近又在社工的幫助下申請公租房，聽說已經(jīng)拿到號了。我見到彩票時，他正坐在長椿街的一個花園里吹風(fēng)，旁邊是他的小車和全部家當，“多滋潤吶，給個省長我也不干?！?/p>
只是，我看到他的左臂有一排煙頭燙過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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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夫妻
齊天不像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露宿者，至少從她齊整的辮子和干凈得發(fā)亮的臉上看起來是這樣。第一次見到齊天時，社工小郭也覺得她實在不像一個露宿者。
在小郭的記憶里，齊天永遠是干干凈凈的。初次見面是在地鐵站，齊天帶著一個大手提包，包里是十來瓶未開封的礦泉水和一些換洗衣物。衣物疊得整齊，不像那些隨意堆放在流浪的主人身邊的臟衣服。
齊天遲到了，小郭不介意，但她還是說了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齊天牽著小郭到她露宿的那條步行街，那手溫熱而綿軟，手指縫里沒有一絲污垢，指甲也修剪得圓潤整齊。后來小郭才知道，齊天有些過于愛干凈了，以至于隔幾刻鐘就要去附近的公廁洗洗手。這雙手因為總是沾冷水沒能熬過北京的寒冬，在那些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人的冬日生了凍瘡，紅一塊紫一塊的，一碰就疼。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齊天最終回了老家。
齊天是偷偷摸摸回去的，怕她的“老公”知道。
“老公”并不是齊天的法定丈夫，他們是因為露宿而走到一起的半路夫妻。張瀟說，這樣的半路夫妻他們見過不少，但最開始的時候，他們不會出雙入對地出現(xiàn)在社工面前?！耙苍S是因為不符合主流的道德風(fēng)尚，因為有的露宿者在原籍是有家室的。”很多半路夫妻是社工長期跟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二人的端倪，才知道他們有了這層關(guān)系。
齊天
但齊天不一樣，她總是在小郭面前提她的“老公”，說老公管她叫“媳婦兒”，會把掙的錢交給她，會帶熱騰騰的飯菜給她吃，還幾次說要帶老公見見小郭。
去年，齊天突然不想在外面飄著了，她受不住北京的冬天。齊天是偷偷和社工們聯(lián)系的。在社工聯(lián)系救助站的那幾天，“老公”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也不出去干活了，總是跟著他的“媳婦兒”。
后來，齊天回了老家，也沒和她的“老公”說句再見。“老公”知道齊天走了，特別委屈：“一起住了三四年，她走的時候連句話都沒說……”最后他嘆了口氣，“哎，回家挺好，回家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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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
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成立的第一年，張瀟和同事們計劃幫100人脫離露宿生活，結(jié)果只成功了30人。后來員工從4個變成15個，從15個又回到8個，不管員工多少，每年成功案例始終保持在30個左右。他們每年會面對上千位露宿者，有服務(wù)潛質(zhì)的約有200個。有的露宿者不想接受幫助，有的只愿意接受物質(zhì)救助，有的光“破冰”就耗時三四年，有的會突然對社工失去信任，還有的已經(jīng)租了房，覺得600塊房租不如吃到肚子里踏實，就又回到街頭……
北京和風(fēng)社工事務(w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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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時常思考“成功”的界定標準，是把救助者勸到救助站就算成功，還是露宿者有了低保、住進了公租房、吃上了熱飯并說自己過得很好就算成功？又或者是將露宿者送回原籍安頓下來才算成功？張瀟曾經(jīng)遇到將露宿者送回原籍之后又被家人推出來的案例，這讓他意識到不能替露宿者做決定，也不能在露宿者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發(fā)出根本不需要的求救信號。
但那些不“成功”的個案也不意味著沒有意義，張瀟認為它們還在進程當中——失去信任了，就努力修補關(guān)系；倒退了，就推著往前走；政策不明確的，就多呼吁。2020年3月9日，民政部等11個部門出臺《關(guān)于開展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服務(wù)質(zhì)量大提升專項行動的通知》，主要任務(wù)之一是“集中開展落戶安置行動”。
疫情期間，露宿者的數(shù)量銳減。之前整個西城區(qū)有上百個露宿者，到2月只剩不到三十個。他們的生活更困難了：沒人出門，被人接濟的露宿者便失去生活來源；小區(qū)封了，露宿者不能進去拾荒；不少露宿者沒有口罩，有的撿別人丟棄的口罩……社工們加大了物資的發(fā)放量，除了溫暖包、應(yīng)急燈、洗漱用品，還增加了口罩和消毒液。
露宿者送給社工的禮物 圖/梁文雪
在接觸露宿者前，露宿者是一個群體，但接觸露宿者后，他們就成了一個個在時代潮流中命運迥異的個體。“接觸得越多，就越接近所謂草民的歷史。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運動，沒有經(jīng)歷過下崗潮，但我們服務(wù)于露宿者，就會看到被時代左右的他們做出怎樣的選擇?！睆垶t這樣看待自己的工作，“相比露宿者教會我們、給予我們的，我們社工給予露宿者的，真的只是溫暖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