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丨躍出虛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周大寶 日期: 2020-05-07

這個故事并沒有真正的結(jié)局。男孩和女孩能否重逢?那只斷手接下來會怎樣?告別一切的勞伍菲爾又將去向哪里?一切都沒有答案

文? 周大寶?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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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斷手逃出了實驗室的冷藏柜,它掙脫包裹自己的真空袋,順著一具骷髏骨架爬上窗臺,在一個星空璀璨的夜晚,奮力向?qū)Π兑卉S。此時,敘事時空突然轉(zhuǎn)換,畫面切為黑白色調(diào),一系列感官記憶紛至沓來:撥動地球儀,按下小小的手印,彈奏美妙的樂曲,觸碰蝸牛的觸角、玫瑰的尖刺與溫柔的海沙——一個男孩曾通過手指發(fā)現(xiàn)了宇宙。

驚悚詭異與詩意溫情并存,這便是動畫長片《我失去了身體》在開篇奠定的風格基調(diào)。該片由杰赫米·克拉潘導演,改編自《天使愛美麗》編劇紀堯姆·洛朗的小說《快樂的手》,以短短81分鐘的篇幅,講述了一只斷手試圖與身體重新聯(lián)結(jié)的故事。本片斬獲了第72屆戛納電影節(jié)影評人周單元大獎,并提名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

為了尋找身體,斷手在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里歷險。它流落天臺,險些被鴿子拋下高樓;它在陰暗的角落里與群鼠搏斗,被盲人鋼琴師家中的導盲犬追打,在川流不息的街道左沖右突;為躲避螞蟻的啃食,又幾乎溺斃于冰冷的河流……在“斷手歷險記”的超現(xiàn)實設定中,我們同時被帶入了周遭世界的物理現(xiàn)實——一個由垃圾箱、下水道、建筑工地、單調(diào)的樓宇、擁堵的交通、逼仄的出租屋等元素建構的暗面巴黎。具有獨立意識和情緒的斷手給了觀眾最切膚的身體實感,我們感受著它的脆弱、恐懼、悲痛,也見證著它扼住鴿子脖頸和拾起打火機逼退惡鼠時的孤勇。

與手的“生存痛感”相對應的,是手的主人——一個名叫勞伍菲爾的男孩平靜的絕望。在斷手時時閃回的身體記憶中,我們漸漸拼接出了男孩的生命軌跡:他成長在一個優(yōu)渥幸福的家庭,幼時熱愛探索世界,喜歡用錄音機錄下身邊各種各樣的聲音,并渴望成為一名鋼琴家和宇航員。但在一場意外的車禍中,他失去了雙親,被迫與游手好閑的叔叔和乖戾暴躁的堂兄一同生活。成年后,他成了一名不合格的披薩外賣員,因經(jīng)常送餐遲到而被老板責罵。

就這樣,影片以勞伍菲爾和他的斷手兩條線索交叉敘事。而貫穿兩條線索的,是幾個等待揭曉的疑團:手是如何被切斷的?斷手能否與身體重聚?勞伍菲爾之后的命運如何?

一個雨夜,勞伍菲爾邂逅了女孩加布麗爾,兩人隔著門禁的對講機進行了短暫的交談。在這座孤獨而疏離的城市中,加布麗爾的聲音溫暖了勞伍菲爾,使他跨越35層樓的距離,愛上了這個未曾謀面的陌生女子。

“我可以聽見風聲,它從樓間呼嘯而過,我感覺我在一塊冰面上,漂浮在風暴之中,而我躲在我的冰屋里。當風特別強勁的時候,我能感覺樓在晃動,那就像……”

“就像全世界都喝醉了?!?/p>

這是影片中一個詩意而浪漫的情境,丹·列維的配樂也恰到好處地增添了憂郁的柔情。勞伍菲爾黯淡的生命仿佛被注入了一道光,他決定找到這個女孩。幾番輾轉(zhuǎn),他來到了加布麗爾的叔叔做木工的地方,主動要求留下當學徒。全新的生活開始了,他努力學習手藝,在天臺上為加布麗爾搭建了一座木質(zhì)冰屋。但當他決定向女孩告白,并告訴她自己就是那晚遲到的送餐員時,女孩卻因他的“處心積慮”而轉(zhuǎn)身離開。

命運的殘酷不止于此。心灰意冷的勞伍菲爾回到工作室,打開切割機,一只蒼蠅落在了他的面前,和小時候一樣,他試圖抓住這只蒼蠅??僧斔K于成功將它捉住時,機器卻拽著表帶將他的右手生生切去。勞伍菲爾倒在了血泊中。

影片中的蒼蠅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它的每一次出場都預示著命運的幽靈即將扇動翅膀。片頭,父親曾教給勞伍菲爾逮住蒼蠅的訣竅:“你得瞄準它的旁邊”,因為“它的動作總會比你快,如果你瞄準它,等你下手時,它已經(jīng)跑了。要向出其不意的地方進攻,別看它現(xiàn)在在哪兒,而要看它將會在哪兒”。相應的,勞伍菲爾也曾在屋頂上同加布麗爾談起命運,他說,人可以通過做出一件完全不可預測的事情來解開命運的魔咒,“比如你走路的時候,假裝要去這里,你像運球一樣做出一個假動作,但猛地一下,你跳上了起重機,去到了別處?!笨墒牵攧谖榉茽栍谩凹賱幼鳌苯K于抓住蒼蠅時,命運卻讓他付出了失去右手的代價,而那只蒼蠅則緩緩地從指縫中爬出,毫發(fā)無傷。

至此,影片向我們揭開了它蒼涼的內(nèi)核——把握命運似乎是徒勞的,那就像一場美麗的幻覺,即便一個人自以為設法愚弄了命運,他仍身在命運的圈套之中。斷手追尋失去的身體,歷經(jīng)千難萬險,來到勞伍菲爾面前,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永遠無法與身體相連;勞伍菲爾想要抓住命運,卻屢屢被命運作弄,父母、理想、愛情,甚至作為身體一部分的手都離他而去,他戴著父親的腕表,不愿放開過去,可過去卻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與他訣別。

如果一切早已注定,人只是按照命定的軌跡生存,那么人生的本質(zhì)是否就是一場荒誕的虛空?斷手的旅程是徒勞的嗎?勞伍菲爾的生命是無意義的悲劇嗎?

導演似乎無意耽于悲戚與喟嘆,在影片末尾,勞伍菲爾縱身一躍,與片頭斷手的飛躍遙相呼應——即便終究無法聯(lián)結(jié),斷手的追尋依然是壯麗的,即便身處命運的桎梏之中,男孩最后的一躍依舊是自由的。對于斷手來說,每一次與命運的互博,每一次真實的觸碰,皆是存在最好的證明;對于勞伍菲爾而言,哪怕命運是一出悲劇,世界是一場虛空,個人選擇是一種幻覺,但在意欲躍出命運擺布的那一刻,他的身上閃現(xiàn)出了英雄主義的光亮。

勞伍菲爾沒有墜入深淵,在夜風與飛雪之中,他跳到了廢舊大樓旁的起重機上,發(fā)出勝利的歡呼。這個故事并沒有真正的結(jié)局。男孩和女孩能否重逢?那只斷手接下來會怎樣?告別一切的勞伍菲爾又將去向哪里?一切都沒有答案。而生活正是如此,你我皆在未知的命運洪流之中,可我們依然真實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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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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